第59章

然而沈光霁不爱观察一个人的本性,或者某个人对其他人做了什么事情,他只在意那个人对自己如何。唐颂妈妈对他很好,想办法找关系帮他落户,把他送进学校,让他学画画,在搬家以后给他准备单独的房间,从没想过他年纪大了一点就把他丢下,从头到尾没有像妈妈一样频繁在他耳边说“你要记住这些,这都是欠下的债,以后要还”。所以他至今不理解唐颂为什么不喜欢她,反而更喜欢那个总爱挑毛病的爸爸。

沈光霁不经常见到唐颂爸爸,但每当要去唐颂爸爸家,一定是因为某次大考出成绩,或某次竞赛出排名。沈光霁很不喜欢那些时候。

相处时间久了,沈光霁多少也能看出来,唐颂妈妈从来不说唐颂哪里不好,哪怕唐颂胡乱画了一只丑陋的大虫,她也会找出恰当的地方给予过量的夸奖,唐颂很讨厌这样,但唐颂也不会拿自己的画给爸爸看,唐父不懂美术,他的性格在某些方面非常死板,是一个涉及到自身所掌握的专业知识以外就绝不肯给出一句评价的人,唐颂想被他夸“画得真好”,唯一的途径就是某某某大赛第一名。只有第一名才行,普通的优秀奖根本不够。某种意义上,唐颂也像他的父亲,唐颂第一次比赛只有优秀奖,他就根本不去参加第二次,所以后来唐颂的每一个第一名,都是沈光霁替他拿的。

沈光霁认为自己没资格不愿意,因为奖品都会给他,妈妈也常常告诉他:不能比唐颂更好,否则会被赶出去,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被收回。

学习成绩也是一样,妈妈无数次叮嘱他,不许比唐颂成绩更好,学校的考试不能替考,那只能比唐颂分数低,否则唐父就有理由说唐颂“你还不如沈光霁”,这样唐颂就会不高兴,而唐颂的心情简直像对唐颂妈妈的一种指令。这些沈光霁全都相信,也许只是因为孩子都会相信自己的妈妈,所以妈妈怎样告诉沈光霁,沈光霁就怎样去做,哪怕心里真的不愿意。

每当滋生一点点想要反抗的心理,他就会告诫自己:看清现实,摆正位置,你没资格。

他发自内心把唐颂和唐颂妈妈当成拯救他的神明,但经常发觉自己越来越不开心,他把这种不开心理解为贪心,认为自己不知满足,不懂感恩,需要赎罪。

“有时候像有另一个人在脑中对我说话,每当我需要忏悔,他就及时出现。我控制不了,也可能没有尝试过让他停下,只认为他说得对。”

沈光霁身上开始出现一道道细小的伤口,就像妈妈的身体每况愈下,他的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他们互相察觉,但彼此都不追问。直到垃圾桶里出现大把的头发,妈妈请假的次数无故增多,直到沈光霁再也没有穿过短袖,而身上唐颂的衣服,衣袖总是短了一点。

刚好露出的那一截手腕,是沈光霁整条手臂唯一完好的皮肤,新伤叠旧伤,新伤再成旧伤,掀开已经有无数道凸起的深色,丑陋到无意间发现的唐颂想起那条自己随手画的大虫。

那时他们在上高中,唐颂的性格比小时候更加放纵,已经不爱天天和沈光霁待在一起了,他有了足够多的“朋友”,他们虚伪、恶劣,和小时候孤立沈光霁的人类似。但沈光霁还是没有像自己担心的那样被“请出去”,因为唐颂需要他,需要一个和他相同环境下学习,成绩却始终比他差一些的人,需要一个替他拿奖并且百分百保守秘密的人,尤其是,需要一个人听他说话。

他开始感到孤独,越来越沉默,沉默到老师课后为此找他谈话。他不能听懂全部,但听清了老师说:你和别的同学都不一样。

他最怕跟别人不一样,可以的话宁愿个子小一点,一放学就融进人群里谁也看不见。

老师知道沈光霁和唐颂住在一起,后来也把唐颂叫来办公室,让唐颂多带他和同学交流,不要太过沉默寡言。唐颂在老师面前说“好”,然而当天下课还是没有等沈光霁一起回家。晚上沈光霁在家里等了很久,唐颂才提着一盒新买的彩铅路过他的房间门。

他当时追了上去,鼓足勇气问了唐颂: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了?唐颂从新买的彩铅里抽出了一支红色和一支橙色,递给他,说:我不想总是跟你接触,你看起来太愁苦了,一天到晚幻想自己是杀人犯,你如果是杀人犯,我每天跟你在一起,那我简直是同伙,所以我要等你觉得自己无罪了,再跟你做朋友。

沈光霁不得不承认,他极度渴望一个朋友,而他不懂如何与人相处,唯一的希望只有唐颂。

那天以后,沈光霁开始暗示自己忘记某段灰暗的过去,可红色和橙色太像火了,如果想要画一簇火焰,必然要用到这两支。他不明白唐颂是什么意思,思考的过程中,他画了一只被火炙烤的乌鸦,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要有一只乌鸦。唐颂看见了,把他的画扔掉,说:红色、橙色,这两支是热情的颜色,画太阳不行?你就只记得住火。他拍拍沈光霁的背:自欺欺人会不会啊,身后的疤你不是看不见吗?

他于是又开始学习忘记身后的疤,只往身前看,几乎每天都在观察身边的人,学习他们如何说话、如何处事,尤其是学习唐颂,应该如何对人笑。

原本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某个雪天的课间,沈光霁被一个裹着石子的雪球砸破了嘴角。

他不知道是谁扔的,往扔来的方向看,那里到处都是打雪仗的人,根本没有人把目光施舍给他。他觉得委屈,第一时间想找到唯一能诉苦的人,可上课铃响了,打雪仗的人纷纷往楼道跑,人群跑散了,他看见唐颂也在那之间。

他并不认为那颗石子会是唐颂扔的,可人群和他相隔两端,唐颂在的那一端是他跨不进去的区域,他彻底失去了唯一能诉苦的人。

受了委屈回家告诉妈妈,这种事他没有太多经验,想着不然就试一次吧,毕竟这次真的受伤了。

却没想到,那点伤竟然什么也不是。

妈妈生病了,他到那天才知道。唐颂妈妈把他推到床边,让他听妈妈说话,他心里排斥极了,握着妈妈干瘦的手,脸上爬满悲伤,心里想的却是:为什么非要在今天?我受伤了,我还没有说,我浑身都是伤,我每一天都在受伤,我一次都没来得及说,为什么非得是好不容易想要开口的今天。

而妈妈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虚虚抓着他的手,第一次对他说出:你是个好孩子,妈妈为你感到骄傲。

骄傲什么。

他又想,他是一个潜在的杀人犯,他有过许多恶毒的思想,他继承了最糟糕的基因,经常在心里试图置人于死地。他参加了那么多比赛,一次都没有拿过奖。骄傲什么。

“她说完这句话就死了,后面的一切交给我承担。”

那是沈光霁第一次去火葬场,他记得妈妈躺在上面,那像一个长方形的,巨大的抽屉。机器一动不动,等着披麻戴孝的人从沉默到痛哭,哭得最大声的时候,她又戏剧化地被推进去,有一双手颤抖着靠近,试图拉回她,同时又被更多另外的手阻止。

但痛哭的、试图拉回她的,都是唐颂的妈妈,唐颂和难得出现的唐父是阻止的那个。

只有沈光霁安静地站着,像一个局外人,没有被任何哭泣声干扰,耳边静得像死,一心只想躺上去。想烧成灰,和一堆陌生人的灰烬叠在一起,被长久流转的时光消除一切存在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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