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他的童年没有一天是值得回忆的,母亲去世之前他一直没有问:你们到底为什么会结婚呢?然而现在已经无解,不知道该怪谁。
小时候不懂事,总以为每个人回到家,面对的场景都一样。比如浑身伤痕的母亲,一边叹着气说“我是为了你才留在这里,你要是没出生,妈妈早就走了”,一边穿着又土又旧的衣服,在狭窄的,墙角结满蛛网的小厨房里给他做饭,让他低着头,不敢讲今天在学校被老师夸奖。明明没闯祸,却只想说对不起。
最一开始看见父亲对母亲拳脚相向的时候,他会过去阻止,有时用尽全力拉住父亲的胳膊,有时趴在母亲身上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遮挡,次数多了,父亲见到他这样就会发更大的火,有一次用随手拿起来的剪刀剪掉他的头发,躲闪中被刀刃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也有时按着他的头往墙上撞,下手没有轻重,他经常一觉起来还是想吐。再后来,他就不敢阻拦了,缩在房间里,听见妈妈在小厨房唉声叹气,心里又有了更多的对不起。
他知道自己性格懦弱,在学校话也很少,没有同学爱跟他玩,在家更是不敢出声,连妈妈也会指责他:别人家的男孩子都会保护妈妈,你为什么这么没用呢?
十岁那年,父亲手里握着灶台下冒着火星的柴棍,浑身酒气,路都走不稳,母亲拖着沈光霁从屋里跑出来,然后飞快回身反锁上门。
他摔在地上,背后的伤像被火烧过,也可能的确被火烧过了,疼痛都是灼热的,让他张着嘴大口呼吸,无论怎么转移注意力,眼泪都控制不住往下掉。可是不敢哭出声,母亲为了拉着他跑,鞋子都没有穿。
今天考试成绩出来了,他又是第一名,可是不明白为什么,如果非要出声,喉咙里的话一定还是对不起。
那间老屋子失火了,母亲把他带到卫生所才听别人说。
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可能被火烧死了,也可能还在那个贫穷的村庄生活着,不清楚,因为先逃走的是他和母亲。
母亲身上带着证件,还有一些皱皱巴巴的钱,她一直藏在那件没有换过的外套里,外套里层有一个自己缝上去的布袋,兴许早就想走,只是那天才终于等到机会。
坐了几天几夜的车,途经从未见过的高楼,连站台的水泥地面都让他欢喜。
可从那之后,他就没有上过学,母亲去做帮厨,他就在一边洗碗,母亲去做清洁工,他就帮忙推车洗抹布,住在堆着杂物的阁楼里,一下大雨就要放一地水盆。时常羡慕别的小孩背着书包上下学,他没开口要过什么,却还是听见母亲说:光霁,你要懂事一点,我们没有那么多钱。
他想,兴许上帝是听得见世人说话的,妈妈每天都在说:命不好啊,命不好。他就也每天都在祈祷:可以给我一点好运吗。
于是他就遇见了唐颂妈妈。
后来母亲就在唐颂家里做钟点工,他也得到了上学的机会。
沈光霁的年纪只比唐颂小一岁,但上学很早,如果中途没有辍学,现在会比唐颂还高一个年级,但因为将近两年没有上过学,校方还是把他安排到了更低的年级。
他很聪明,很快就掌握了缺失的内容,才读半个学期,校方又说他可以跳级。母亲听说之后没有同意,告诉他:光霁,所有的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是最棒的,你也要让唐颂妈妈那样觉得,这样你才能继续留在学校。
那时很想问她:那我在你心里是最棒的吗?
没有勇气开口,连提问都做不到,所以他自己承认不是。
唐颂经常参加各种类型的美术比赛,沈光霁也试着报过一次名,结果他拿奖了,唐颂没有,那一整天唐颂都不高兴。他不高兴,唐颂妈妈自然也不高兴,所以沈光霁失去了第二次参赛的机会,就算报了名,母亲也会在他的作品上写唐颂的名字。
这是她和唐颂约好的,只要唐颂得奖了,唐颂妈妈奖励的零花钱,唐颂会全都给她。母亲说:这钱我不要,都是为你存的,好不容易给你争取到,你为什么不懂得知足呢?天底下是不是没有孩子能理解妈妈的苦心。
他的确因此得到了新的水彩和画笔,而母亲看起来很难过,似乎都是他害的,又只能说对不起。
沈光霁以为唐颂妈妈不知情,直到有一次无意间听见她对唐颂说:你不要总是拿着光霁的画去得第一名,就算没有名次妈妈也很爱你。
他站在门背后愣了很久,不知道难过的是前一句,还是后一句。一瞬间身上早就结疤的伤口都好像开始腐烂了,哪里都痒,忍不住用力挠,反应过来的时候胳膊已经破皮了,似乎这样才好一点。
那天以后,身上就经常难受,每当忙碌的事情结束,头脑不受控制地从家庭思索到爱,就哪里都难受,好想找一把刀子把那些地方都划开,看看皮肉之下是不是会有蠕动的虫子在血管上爬。
母亲最近也变得奇怪,经常头晕、体力不支,他好几次看见她在厕所呕吐,吐的是什么不清楚,他一次都没有走过去,所以只能看见她消瘦的背影。
大概是从父亲那里得来的后遗症,每当发现有人不幸,都怕上前帮忙后遭殃的会是自己,害怕头发被人剪断,害怕剪刀划破皮肤。哪怕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他都宁愿选择旁观,心里隐约有个声音在反复提醒他:这样就好,躲得远远的,这样才会安全,那些都与你无关。
事后他也没有主动问过什么,因为他自己也是那样,吃不下东西,一吃就想吐,晚上睡不着,白天直犯困,想把注意力集中在学习或者画画上,却发现根本没有了注意力这种东西。
那时候正处于叛逆期,一个时常觉得被全世界对不起的年纪,话更少了,喜怒无常,总是把画纸撕碎,总是想到死,经常有把眼前的一切都砸碎的欲望。但他会努力抑制住,为了不让自己跟慢慢消失在记忆里的父亲有任何相像,也为了不被唐颂妈妈讨厌,从而丢失当下有幸拥有的一切。
可晚上洗澡的时候,镜子里的人却仍然像当初一样伤痕累累。
都是自己造成的,偏偏没有过对自己道歉的想法。
能够上学了,也和唐颂一起上了美术班,跟母亲单独相处的日子就越来越少。他对母亲没有任何想念,在这件事上也有负罪感。
母亲总是很忙,总是拒绝唐颂妈妈说“留下来”的提议,一个人住在狭小的出租屋里。沈光霁问她为什么,她说:虽然人家本来就一直在做慈善,可说到底,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差距真大啊,我抬不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