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座,西南角的城墙快要轰塌了!”
隔着一个山坳,站在门口的马腾一边转着望远镜探看远处枪炮隆隆的嘉祥战场,一边不住口地跟帐篷里的霍仲祺“汇报”,“再不上,咱们……” 他话到嘴边,留了个心眼儿,“我们家祖宗八辈都被十六师那帮小兔崽子骂开花了。”
一直跟参谋审度沙盘的霍仲祺却充耳不闻,眼皮也没朝他抬一下。马腾心急火燎地没个安生地方可待,围着他转来转去,“师座,您还等什么啊?”
他此言一出,几个参谋也都停了议论,霍仲祺见状,撂下手里的铅笔,“等唐次长的电话。”
马腾想了想,小声咕哝道:“唐次长又瞧不见嘉祥的城墙。再说,咱们这边什么响儿都没有,等薛贞生过了江,那可就……” 说着,咧嘴啐了一口:
“呸!什么玩意儿!他倒是专挑便宜捡。”
“滚出去!”霍仲祺厉声打断了他:“薛贞生是你叫的吗?”
马腾缩着脖子躲了出去,心里老大的不服气。
他们在沈州九死一生的时候,他薛大将军在干什么?现在倒好,虞军在浠水和戴季晟苦战三月有余,他放着近在咫尺、失守泰半的龙黔不管,趁虚东进半月之间直插沣南城下,一面强攻一面断了沣南、桐安等地的铁路线。虞军疲蔽,戴氏兵力分散,唯锦西一支奇兵,骁骑东出,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四天前,沣南城破的消息传来,人人咋舌。
眼下,龙黔的端木钦远水难救近渴,嘉祥前线的戴氏精锐几成困兽,唯有拿下嘉祥,突破虞军在邺南的防线或有一线生机。雷霆般的攻势让嘉祥城危若累卵,但霍仲祺还是不动,薛贞生一过江,嘉祥之围立解,而他要做的,只是盯住一个人。
薛贞生动如雷震,他们就得不动如山。
淡薄的天光冲开了窗外的夜色,蔡廷初立刻就醒了,抬腕看表,凌晨五点刚过,昨晚在沙发上一靠,居然就睡着了,他揉了揉眉头,起身洗漱。值班的秘书听见响动,敲门进来,眼下两团青影,眼中却闪着兴奋的锐光:“处座,这是昨晚收发的电文,已经都存档了。”
蔡廷初公事公办地点了下头,虽然心底也有同样的兴奋,但这些年下来,他已经能习惯地克制自己的情绪。了结邺南的战局应该就在这两天了——之后,就算端木钦这些人还能折腾,也是大势已去。
他一页一页翻看,忽然神情一肃,将一份电文逐字看过,搁在了面前,远远端详了一阵,按了值班秘书的电话:“你进来一下。”
“处座。” 值班秘书习惯性地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蔡廷初将那份电文向前轻轻一推,“这封电报是谁发的?”
那秘书拿起来看了一遍,道:“是作战处。”
蔡廷初语意一重:“作战处的谁?”
“呃……”那秘书愣了一下,见蔡廷初神色沉郁,不由支吾起来:
“不知道,只知道是双重加密,直接发给霍师长的。我现在去查……”
“不用了。”蔡廷初摆摆手,“你出去吧。”
加密前的电文很短,只有七个字:获梼杌,就地处之。
“梼杌”是作战处给戴季晟的代号,“就地处之”,是最简单利落的法子;只是,授意发这封电文的人是他想的那个人吗?那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蔡廷初抽开办公桌右手的抽屉,里头放着一本德文版的《近世代数》,他翻开书套,从夹层里抽出个小巧的米黄色信封。
桌上的内线电话,拿起,却又放了下来。
他不是一个朋友,是长官,是总长。
总长,没有私事。
无论他知不知道,昨晚的电文都可能出自他的决断,甚或就是他本意——战场上,什么样的意外都可能出,什么样的交待旁人都只能接受,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那他拿了这封信出来,就不单是他私自送顾婉凝去沣南的事了……于他而言,最稳妥的,就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这封信,当初在沣南的时候,就已经被她烧掉了。
可如果那封电文不是他的授意呢?
那年他刚选到侍从室,还不到一个礼拜就出了漏子,被“发配”到卫戍部。个中缘由想在想来只觉好笑,那时候却是日日忐忑。一班同僚都打趣他是总长新欢的半个媒人,他却连那女孩子的面都没有见过。一直到侍从室调他回去的那一天,他隔窗望见一个女孩子在花园里散步,虽然不认得,但只看过一眼,就知道是她,那样美,那样——不快活。
他心头蓦然闪过一丝愧疚,如同工笔长卷里勾错的一翎细羽,纵观者全不察觉,但画者仍旧心内虚怯;也是从那时起,他才讶然发觉,光华万千、城府深沉的虞四少,心入情网也会进退失据。
他还记得那天在皬山,他一边翻阅他送去的文件,一边吩咐:“叫夫人”,仿佛只是随口一句交待,他却分明看见他唇角笑意微微。
纳兰词写得好,一生一代一双人,可若是心底埋下一根刺,再
完满的赏心乐事怕也抵不过似水流年。
参谋总长的办公室几乎一刻不闲,蔡廷初在外头等了四十多分钟,才被叫进去。
“什么事这么要紧?” 虞浩霆喝着茶问:“他们说你九点钟就在外面等了。”
蔡廷初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低着头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旧信封,递到虞浩霆面前:
“总长,这封信……是给您的。”
虞浩霆打量了他一眼,也不追问,径自拆了信封,里头是一页便笺,信纸上寥寥几行德文,娟秀里透着生涩,中间还有涂抹的痕迹。他只看了一行,就愣住了,惊异地望了望蔡廷初,却没有说话。蔡廷初绷紧了身子,屏息而立,更是一句不敢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