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没有告别,是最好的告别

与子偕臧 春衫冷 6718 字 4个月前

大夫在一旁查看顾婉凝的伤势,写单子开药,一一则跟虞浩霆讨价还价最后以“已经早上了”为由,成功说服总长大人要到一碗桂花糖芋苗,可咬了两口又嫌不够酥,没有在家里吃的好。

“那你还吃吗?”虞浩霆打断了他的抱怨,看一一摇头,便搁了勺子不再喂他。

一一等了一会儿,见虞浩霆只是凝神听大夫说话,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忍不住在他腿上戳了戳:

“不再要一个吗?”

虞浩霆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一一指着茶几上的糖芋苗启发他:“这个不好。”虞浩霆这才领会了他的意思,随口说道:“再要一个也不一定好,待会儿吃别的吧。”

一一察觉他态度敷衍,但因为不熟,只好很大度地“哦”了一声,不再同他计较。直到侍应送了早点进来,顾婉凝拣着他喜欢的细细喂给他,一一才又志得意满起来,觑着虞浩霆吃得格外有滋有味。可惜总长大人并不怎么看他,不断有电文公函送进来请虞浩霆批示,郭茂兰等人出入之间冷肃中略嫌匆忙,若不是酒店套房里金粉琳琅,鲜花应季,很容易叫人错觉是进了参谋本部的办公室。

顾婉凝在餐厅里喂一一吃饭,不觉外头忽然静了,她回眸一望,不知什么时候,客厅里的人都退了出去,只虞浩霆独自一人坐在沙发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的目光碰到他的,如蝶翅撞上蛛网,一触即落,却又缠滞着解脱不开,身边越安静就越叫她觉得惶然,几番斟酌,才开口道:

“你要不要也吃点东西?”

“嗯?”虞浩霆像是没料到她会突然跟自己说话,迟疑了一下,才点了点头,起身过来,见一一悠哉悠哉地就着妈妈的手吃饭,顺手就在他脸上捏了捏:

“嘴这么刁,倒像你爸爸。”

大约是嘴里 东西说话不方便,一一只好仰起脸用眼神回应了一下,可小家伙一动,顾婉凝送到他嘴边的勺子轻轻一抖,里头的蛋羹就跌在了餐巾上。

虞浩霆挨着一一坐下,虽然看着这孩子心里总有点微妙怪异,但又觉得有这么个小人儿在这儿也是好事,否则,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独自相对。

他前一次见她是在唐家,月色幽幽的夏夜,他居然就那样孟浪!他后来想起,总不免懊恼,她会怎么想他?在她心里,他早已不知是什么面目了。可一个念头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寻隙而出,要是那天,他偏要——偏要带她走,她会怎么样?

他这样想着,忍不住去看她,却见她脸颊上细细一痕新伤,竟有七八公分的样子,他眸光一寒,把手往她腮边探去:

“你脸怎么了?”

顾婉凝匆忙侧过脸:“没事,逗他的玩儿时候不留神,擦了一下。”

虞浩霆点点头,有些尴尬地把手缩了回来,一一却急急咽了嘴里的东西,辩白道:

“是妈妈……不是我……”

“嗯嗯,不是一一,是妈妈自己不小心。”

顾婉凝一边说一边把掖在他身上的餐巾收起来,一一还是觉得不对:“不是……”可那一日的情形他怎么努力也不知道怎么说清楚,垂着眼睛很是不高兴。

虞浩霆见状,摸了摸他的头:“怎么了?”

“我没有动,是妈妈自己……”一一说着,翘起小小一根食指在自己腮边一划,

他这样一比,虞浩霆的脸色已变了,顾婉凝连忙倒了杯咖啡给他:“我闹着玩儿的,就是吓他们一下。”已经过去的事了,他知不知道都没什么关系,她不过是不想让他担心,或许他对她有恼怒,有怨怼,有欺瞒—— 一如她对他,但她仍旧不想看他难过,一如他对她。

虞浩霆一口一口啜完杯里的咖啡,人却始终是绷紧的,直到搁了杯子才低声开口:

“你住到皬山去吧。没有人会去扰你的,我保证。其他的事——”

他深深吸了口气:“等朗逸回来,我让他给你个交待。”

婉凝张了张口,正看见绯金的晨光中,虞浩霆轻 了揉眉心,话到唇边,她说出来的却只有一句:“今天的蛋挞很好,你尝尝。”

虞浩霆拿起一枚咬着,瞥见一一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憨憨懒懒的样子让人看在眼里,软在心里,他从前并不怎么喜欢小孩子,可是这会儿看着这小人儿却觉着很有几分可爱,他的声调也格外 下来:

“你带这小家伙去睡吧,等他醒了再走。”

卧室的门悄声碰上,虞浩霆慢慢吃了手里的蛋挞,起身走到窗前,默然推开了半扇窗格。天光明澈,云影扫过重叠鳞次的屋顶,清和的风声、电车铃声、报童烟摊的叫卖声在这云影天光里飘袅着送上来,不必东南佳气西北神州,这样的安宁深稳,便是最真切的一代江山。

“总长。”外头几下轻笃的叩门声,语气中带着提醒。

“知道了。”虞浩霆低声应罢,在卧室门前略一犹豫,还是试探着拧开了房门。

婉凝侧身揽着一一,母子俩像是都睡熟了,窗帘滤过的阳光洒开一室微弱的淡金

,她腮边那一痕新伤已看不分明。他还记得那年在锦西,给她缝伤口的医官刚走,她就对着镜子曲了眉心:“也不知道医官吃的樱桃有多大。”

他想着那一日的情形,胸口有连绵的微痛,自从她莫名其妙地嫁给邵朗逸,他便常常跟自己说,她就是个不知好歹没有良心的坏丫头,可现在想一想,她弃他而去或许真的不是一件坏事。若他已然不能许她“事事顺遂”,那至少也该让她“一生平安”。

他站在床边凝眸看她,目光眷眷,却不敢再靠近一步,他怕自己再靠近一点,又会做出什么叫她鄙夷的事来。他不能再耽搁了,他知道。从前,他总喜欢在她枕边搁点东西,有晨起在园中折来的花枝,也有时新的小玩意儿,甚至是他着人偷拍她的照片他只是想,她醒来的时候,即便看不见他,也有会心一笑。他不能再耽搁了,又摸了一遍身上的衣袋,却真的是什么可以拿出来的都没有。

他低笑自嘲,这样也好。于他们而言,没有告别,就是最好的告别吧。

等一一喝了橙汁完全清醒过来,已经到了下午,顾婉凝抱着他上车,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便问坐在副驾的叶铮:“你们总长呢?”

“总长去了沈州。”叶铮回过头,脸上有罕见的沉肃,仿佛一日之间就入了秋,顾婉凝不由怔住:

“是…… ?”

叶铮低声道:“夫人,我们和扶桑人——开战了。”

“爸爸!”

蓁蓁和她那只脖子里系着缎带的蝴蝶犬同时从台阶上冲了下来,邵朗逸抱起女儿,理了理蓁蓁额上吹乱的刘海:“我听说你不好好学琴,惹你妈妈生气?”

蓁蓁惊异地瞪了瞪眼睛,拨浪鼓似的摇头:

“我好好学的!就是妈妈让我拿鸡蛋,我不小心把鸡蛋捏碎了……琴弄脏了。”

邵朗逸笑道:“是不小心吗?”

蓁蓁吐了吐舌头:“谁让他们笨,也不会把鸡蛋煮熟了给我。”

邵朗逸抱着她一路走到琴房:“既然是好好学的,那我听听你弹得怎么样。”说着,便把蓁蓁放在了琴凳上。小姑娘一扬下颌,矜傲地看了看爸爸,端足架势,把琴谱翻到新近在学的一首车尔尼练习曲,纤幼的手指敲出一连串流畅的音阶。短短一个段落弹过,邵朗逸连忙拍手赞道:

“嗯,是好好学了。”

蓁蓁跳下琴凳,攀在邵朗逸身上:“爸爸,周叔叔说你要去好远的地方,你能不能不去啊?你要是不去,我天天弹琴给你听。”

邵朗逸拉着她的小手贴在自己颊边:“爸爸很快就回来了,你在家里好好学琴,听你妈妈的话。”

“妈妈……”蓁蓁搂住爸爸的脖子,小声嗫嚅:“妈妈跟心玫阿姨说,她再也不想见你了。妈妈还说,要是没有我,她就回家去了。爸爸,这儿不是我们的家吗?”

邵朗逸在她脸颊上亲了亲,故作惊讶地说道:“是嘛?我去问问她。”

“你来干什么?”康雅婕冷然质问,怨毒的目光从邵朗逸面上扫过。

邵朗逸从孙熙平手里拿过一个文件夹,打开递到康雅婕面前,康雅婕接在手里,只看了一眼,面容有瞬间的僵硬,咬牙笑道:

“怎么?人找回来了,你急着扶正她吗?”

原来那文件夹里是一式两份离婚契书,邵朗逸皆已签字用印,她会让他们如意?做梦。

“我若是不签呢?”

邵朗逸并不看她,只是慢慢踱着步子,仿佛在赏味房中的古董清玩:

“签不签都随你。我这次去龙黔,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就放在这儿,备你不时之需吧。”

康雅婕惑然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听蓁蓁说,你想回沈州?”

康雅婕冷“哼”了一声,闭口不答。

“我劝你还是算了。扶桑人这次发难是蓄谋已久,沈州未必守得住。”

邵朗逸回过头,隐约一叹:“你实在不愿意待在这儿,可以去广宁;要不然,干脆出国去。你可以带蓁蓁走,也可以把她交给我大嫂或者蔼茵,你自己看着办。”

康雅婕嘲讽地瞥了他一眼:

“我父亲苦心经营了二十年,也没让俄国人和扶桑人占什么便宜,到你们手里就守不住了?”

邵朗逸垂眸一笑:“我们自然不能望康帅的项背。”

他这样一退千里,康雅婕一时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却见邵朗逸面上忽然罩了郑重之色:

“蓁蓁说,你该叫人把鸡蛋煮熟了给她握。”言罢,转身而去。

康雅婕茫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转眼瞧见文件夹里的离婚契书,胸中火起,扯出来就是一撕,然而撕到一半,手却忽然停住了。

“我这次去龙黔,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就放在这儿,备你不时之需吧。”

“你可以带蓁蓁走,也可以把她交给我大嫂或者蔼茵,你自己看着办。”

他到底想说什么?

“方小

姐!”

方青雯的黄包车刚在仙乐斯门前停下,边上就有人大喊了一声,她顺了顺身上的旗袍,下车站定:

“今天怎么是你来了?”

“是我们团座啊不!是我们师座让我来的。”说话的正是一直跟在杨云枫身边的那个小勤务兵,杨云枫是年前调回江宁的,虽然他不常来见方青雯,但却时时叫手下的马弁到仙乐斯替方青雯打发“麻烦”,仙乐斯的人也见怪不怪。

方青雯掩唇一笑,眼波流转:“哦,原来是他高升了。锁子,那你升官了没有啊?”

锁子赧然摇了摇头:“我们师座说,不带我去前线,所以不升我。”

方青雯笑容滞了一下:“他要调到哪儿去?”

“我们师座要去绥江。”锁子说着,把手里的文件袋递给方青雯:

“这是我们师座给您的。他说,让我在江宁跟着您,给您当保镖;我们师座还说,那个姓林的小子不是什么好鸟,他家里有个元配,孩子都生了……”

方青雯打开那文件袋一看,原来里面放了两份存折,她急急打断了那孩子的唠叨:

“你们师座人呢?”

“我们师座走了啊,一早就去南关车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