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天气,亭台亦新,南园的桃花夭夭灼灼,烘楼照壁,在透蓝的天色下,愈发显得煊赫鲜妍。
带着蓁蓁转了一阵子,康雅婕忽然有些倦,春光明迷,一失神间,就让人辨不出今夕何夕,悠长一叹旁人不闻,反而先惊了她自己。这样的锦绣华年像是搁久了的缎面,在箱子里头乍一看依稀还是旧时的瑰丽无匹,可拿到阳光下才发觉,纵然强撑出粲然生辉的架子,终究尘意暗生,失了旧时明艳——她自嘲地一笑,制止自己再想下去,她是来散心的呢。
小孩子玩儿的时候一股子精神,才消停下来就犯困,保姆抱了蓁蓁进内室睡下,只剩下宝纹伺候着康雅婕在水榭里喝茶。它抬眼瞧见“春亦归”的招牌,大约是取自“无雨无风春亦归”,想一想,真真是天地最无情,它要春光烂漫就绝不理会你的愁思脉脉。
沈玉茗嫁做人妇,“春亦归”的生意便不怎么做了,也只有康雅婕这样的人到南园来,才有招待。只是沈玉茗搬去了梅园路的宅子,不过隔三差五才来看看,平日里便只有冰儿带人料理。这会儿“春亦归”有温室里新种出的草莓,市面儿上少见的稀罕物,康雅婕见了也觉得鲜丽可爱,用果签尝了一颗,着实甜润可口。她心情一好,见冰儿清秀净扮,又态度殷勤,一时无事,便同她搭起话来:“你跟着你阿姊有多久了?”
“回夫人的话,有六年多了。”
康雅婕随口道:“你阿姊是个有福气的。”又打量了冰儿一眼,微微一笑:“那她没想着怎么安排你吗?”
“呃……”冰儿脸庞红了红,像是急于转过这个话头,局促地冒出一句:“呃……夫人今天怎么一个人来?也没和二夫人、三夫人搭个伴儿,眼下正是正是桃花最盛的时候呢!”
她话一出口,立在康雅婕身畔的宝纹就斜了她一眼,这丫头也太没有眼色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果然,康雅婕的神色冷了下来,唇边笑意犹在,只是没了暖意,懒懒道:“她们都忙,不得空。”
冰儿被宝纹一眼斜过来,似是更窘迫了,张了张口,又低着头不敢应声。
康雅婕也不欲和她多言,只道:“你有别的事,就去忙吧。”
冰儿小心地答了声“是”,欠身退了几步,忽然一咬唇,声音压的细细的:“夫人是出了名的高华宽厚,只是只是冰儿多一句嘴:夫人还是留心二夫人一些吧,知人知面不知心”说着,扭身疾走两步就要跨 榭。
康雅婕见状,连忙叫住了她:“你站住!”盯在冰儿脸上看了片刻,松松一笑,“丫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冰儿涨红着脸,期期艾艾地恳求道:“夫人,我不能说。”
康雅婕哂笑着打量了她一眼:“你要是不打算说,刚才又何必多嘴呢?”
冰儿闻言,缩起的肩膀不觉沉了下来,之前的紧张局促也去了泰半,只飞快地瞥了一眼边上的宝纹。康雅婕会意,便对宝纹吩咐道:“你去看看小姐醒了没有?等蓁蓁醒了,就来叫我。”
待宝纹转过了曲廊,康雅婕敛去了最后一点笑意,对冰儿道:“说吧。”
康雅婕靠在窗边,看着邵朗逸那辆黑色的梅赛德斯在楼前停稳,胸腔里生出一丝凄苦的安慰。她叫人打电话去泠湖说蓁蓁病了,他这样在意蓁蓁让她觉得安慰,可是如今他肯来见她,就只是因为女儿吗?她拢了拢身上的钩花披肩,对着镜子收起每一点落寞的痕迹,扬起一个凛然的笑容。
邵朗逸在敞开的房门上敲了两下:“蓁蓁呢?”
康雅婕从镜子里和他对视了一眼,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蓁蓁没事,在花园里玩儿呢。”
邵朗逸也没什么愠意,只勾了勾唇角:“你什么时候也这么无聊了?”
康雅婕盈盈一笑:“那你说,我要想见你一面,还有什么法子呢?”
邵朗逸点了下头,便转身要走,康雅婕也不拦他,只是讥诮地笑道:“我今天要说的事,你不听,我可就说给别人听了。”
邵朗逸顺势靠在门边,面上浮出一个淡若云影的笑容:“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康雅婕笑吟吟地看着他:“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干嘛要娶那个姓顾的丫头。不过,我倒知道虞四少为什么不要她了——她跟你说了没有?”她话到此处,满意地看见邵朗逸眸中闪过一痕意味不明的锐光,然而他的人还是那么若无其事:“你说。”
“去年汪石卿结婚,虞四少去了邺南,你还记不记得?”
邵朗逸没有发话,康雅婕只好摇了摇头,接着道:“咱们这位二夫人可是独个儿去的南园”,她略停了停,眼中的讥诮之色更重:
“虞四少一眼看不到,她就敢把小霍勾搭到床上去了……”
康雅婕提高声音叹了口气:“唉,我都说不出口。”
她说见邵朗逸神色微凝,莫名地生出一阵快意:“怎么?你还不知道呢?
也是,这样的事情遮还遮不过来呢!她哪儿敢告诉别人。
不过,我倒真是佩服她,
到底在是国外长大的,够大胆,也够……”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邵朗逸,却发觉他似乎并没有在听她的话,忍不住咬牙冷笑道:
“就这么一个贱货,你也宝贝似的捧着,连她那个孩子——谁知道是不是你的?”
她发泄似的说完,自己也讶然于言语间的刻毒,她有些惊惶地看着邵朗逸,不知道下一秒他会不会暴怒,她还从来没见过他的怒火。
然而,邵朗逸只是一丝波澜不见的幽深潭水:“她和小霍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康雅婕笼在他沉冷的目光里,不由心气一虚,嘴上仍旧不肯退让:“我干嘛要告诉你?”
邵朗逸走到她面前,复又追问了一句:“说,谁告诉你的?”语气中,已有了些森冷的气息。
康雅婕向后退了一步,别过脸犹豫了片刻,道:“是沈玉茗的下人”,她低声说罢,突然从委屈里激出愤慨来:“邵朗逸,你不用在这儿给我脸色看!这种丧德败行的事情又不是我做的,我是不想叫你被人笑话……”
邵朗逸漠然瞥了她一眼,只说了一个字,转身便走,丢下康雅婕愕然愣在那里——他说:“蠢。”
邵三公子没打招呼就突然“驾到”,汪石卿十分意外,连忙打迭着笑脸吩咐秘书泡茶,邵朗逸却摆了摆手:“你们都出去。”
孙熙平退出去的时候轻轻一带门,汪石卿的心思立时沉了下来,面上愈发泰然自若地笑道:
“不知道是什么事,还要司令亲自来?”
邵朗逸靠在沙发上,静静望了他五分钟,才终于开口:“去年你结婚那晚,南园出了什么事?”
汪石卿心头猛然一跳,一边倒水冲茶,一边蹙眉回想:
“哦,那天武康查出来两个车皮的军火,用的是陆军部的假关防,后来的事儿您也都知道了。”
邵朗逸闭目一笑:“是我没问明白,还是你没听清楚?我问的是,南园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