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亭的冬天总有些阴恻恻的潮冷,粘滞的空气有了重量一般贴在人身上,等在码头上的人都不大愿意开口,灰蓝的海水瑟瑟抖着单调的拍子,只有宏亮悠长的汽笛偶尔激起一片浪花般的 。
邮轮沉缓入港,抛锚停稳,舷梯上刚有人影闪出,岸上立时就热闹了起来,男人的帽子、女人的手绢、套在各色手套里的手都挥了起来。霍仲祺静静立在人群边缘,目光一瞬不移地盯着舷梯,当年他在这里送姐姐上船的情形,现在想来历历在目,却又恍如隔世。曾几何时,他难得有了一星半点心事便要说给姐姐听的,可事到如今,连姐姐也成了他的心事。
舷梯上人影绰绰,他的心也如细浪难定,直到—— 一抹晨曦般的暖色映入眼帘。
霍庭萱身上淡橘色的大衣是黯淡天光和冷素人潮中唯一的一点亮色,霍仲祺遥遥一望,脸上不自觉地便浮了笑意。霍庭萱也已看见了目光殷切的弟弟,但她走得并不快,只是朝小霍凝眸一笑,一边走一边侧了脸和身旁的一个金发男子低声交谈两句。
待她走近,霍仲祺才迎了上去:“姐姐。”
霍庭萱笑容殷殷地抬头看他,眸光晶莹:“果然是大人了。”话音落时仿佛有悠悠叹息飘落。
身旁替她拎着行李的金发男子,是个研究东亚史的美国人,和霍庭萱几天前刚在船上认识。霍仲祺同那人客气寒暄了两句,便接过姐姐的行李递给身后的随从。
“我上船之前接了父亲一封信,说你如今‘似有清峙持重之迹’。”霍庭萱浅笑着挽了弟弟的手臂往车边走:“这几年,我还是第一次见父亲这样夸你。”
“就是父亲第一次夸我吧。”霍仲祺无所谓地低头一笑,替姐姐开了车门:“姐,你回来就好了,我在家里,就只会惹父亲母亲生气。”
霍庭萱闻言不由莞尔,待上车坐定,才端详着弟弟笑道:“他们哪里是生气?只是担心你。之前你一声不响去了绥江,不要说父亲母亲,连我都
”
她说着,眉尖微微一曲,旋又展开,似笑还嗔:“你也不肯写信给我。”
“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怕写文章。”霍仲祺笑吟吟地说着,还带着些撒娇的口吻,霍庭萱却觉得弟弟的笑容里依稀透着一点意味不明的苦涩。
姐弟两人闲闲聊了一阵,霍庭萱随口吩咐司机:“欧伯,听一听广播吧。”
“是,大小姐。”那司机一面答应着,一面旋开车里的收音机。
眼下华亭的电台都是外国商人所办,除作推销商品之用,也播送些时政新闻和音乐曲艺,这会儿两条新闻念过,已换了时下的流行新曲,甜脆的女声极尽轻媚:
“我听得人家说,桃花江是美人窝,桃花千万朵也比不上美人多。我每天都到那桃花林里头坐
”
霍庭萱忽然凝眸看着弟弟,笑微微地说道:“我听说,你如今跟致娆很要好?”
前头的司机听见霍庭萱开口,便调小了广播的音量,霍仲祺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哪有?”
他这个态度,霍庭萱倒是意料之中,淡笑着提了一句:“母亲倒还喜欢她。”
“可惜母亲没有再多一个儿子。”
“母亲也不着急让你定下来,不过——”霍庭萱轻轻拍了拍弟弟的手臂,明眸含笑:“这几年,就没有一个女孩子你中意的?”
“姐,你觉得致娆这样的千金小姐,为什么非要跟我耗着?”霍仲祺说着,眼中竟带着一点嘲色。
霍庭萱见了,不觉有些诧异,继而促狭睇了他一眼:
“霍公子倜傥多情,自然是要惹尽芳心了。”
霍仲祺唇角一牵:“这些千金小姐又不蠢,打的无非是霍家的主意。况且,我这个轻浮 的败家子虽然儇薄无行,可霍家不许纳妾,也就这一样遂了她们心意。”
他的言语间的索然和眼中的淡漠,让霍庭萱愈发诧异,这样的弟弟只教她觉得陌生,霍庭萱垂眸静思了片刻,抬眼浅笑:
“你这话未免刻薄了。哪个女孩子不是盼着君心我心,一生一代一双人呢?”她说着,笑容一展:“别说女孩子,就是你,以后遇见了喜欢的人,也不会愿意她心里再有别人。”
不愿意她心里再有别人?他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连她心里有没有他都已经不在意了。
他只想,要她快活。只要她快活。
那姐姐呢?
霍仲祺犹疑地望向霍庭萱,四哥和婉凝姐姐还不知道吧?
“浩霆的事——你先跟你姐姐打个招呼?”
这个“招呼”他怎么打?
“哪个女孩子不是盼着君心我心,一生一代一双人呢?”
姐姐对四哥也是这样吗?
霍庭萱衣领上的珍珠别针流光润泽,她笑意端然的面庞也如珠光般柔白细腻,柔润的橘色唇膏勾勒出优 形。她宽边帽下斜于耳际的发髻十分优雅,她颈间隐见银白暗纹的灰色开许米围巾十分优雅,
她衣袖中探出的豆沙色小羊皮手套十分优雅姐姐,从来都是这样的恰到好处。倘若她知道了婉凝的事,她还会是这样的“恰到好处”吗?
她会难过吗?
他不要她难过,可她怎么样才能不难过呢?
霍仲祺脸上忽然浮出一个顽皮的笑容:“姐,我听说中国女孩子在国外很受人‘仰慕’的,这几年,你身边的追求者总有一个排了吧?”他且言且笑,心中却暗自惊异: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也能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全然平静的言不由衷了呢?
霍庭萱眼波悠悠地自他面上漾过,调侃道:“你这么小看你姐姐?”
霍仲祺莞尔一笑:“那——里头有没有一个半个,让姐姐觉着,还算过的去?”
霍庭萱眼角眉梢蕴了盈盈浅溪般的笑意:“是谁叫你来探我的话的?”
一句话正触到霍仲祺心底的隐忧,他连忙笑道:“我这个做弟弟的就不该关心姐姐吗?”
魏南芸听戏一向是喜欢《风筝误》、《花田错》之类,偏这几日,两派名角在江宁对台演《四进士》,连虞夫人也一时兴起,前几天刚在春熙楼看过一回,今日又到了庆春园。戏看得无趣,魏南芸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虞夫人说话,虞浩霆回到江宁这些天一直待在皬山,倒让虞夫人松了口气:“还算他有一点分寸。”
魏南芸盈盈笑道:“庭萱过几天就回来了,四少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