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第二天晚上过世的,病人沉疴已久,梅家诸般事宜早有准备。婉凝听着舅母的吩咐换过丧服,门楣上贴出了白纸黑字的“慈竹风凄”,旭明和表弟表妹都在哭,只她没有眼泪。那年在伦敦,父亲罹难的消息传来,她也没有眼泪,只是恍恍惚惚却又异常清醒地整理父亲的遗物,签字领了抚恤寄回湄东,定船票回国??一直到上船的第三天夜里,她从梦中惊醒,才发觉自己满脸是泪。
霍仲祺送过奠仪之后,知道自己不便陪着婉凝,便日日寻着事由差人到梅家来。过了头七,顾婉凝要回旧京,霍仲祺订了车票又亲自来接她,婉凝一路上都不言不语,连他一起上了车,她也默然不问。
火车开出去快两个钟点,她都枯坐着一动不动,霍仲祺悄悄出去吩咐人从餐车送了瓶红酒和乳酪蛋糕过来,掂量着倒了一些给她。婉凝茫然接在手里,噙着杯沿一口接一口不停地慢慢咽进去,酸涩的酒液有幽辛的木香味,从舌尖一路微热地 去,给人一种轻缓的刺激。
大概是忽然发觉喝不到了,她擎起酒杯看了看,见杯子空了便迳自倒了半杯,又往嘴边送,霍仲祺轻轻按住她的杯子:“你匀给我一点,我陪你喝”,一边说一边就着她的手倒了一半出来。婉凝静静喝了剩下的,还要伸手去倒酒,霍仲祺连忙拦道:“好了,再喝要难受了。”
她飘渺的眼波在他面上幽幽一转,惶然之中夹着些恳求,霍仲祺只觉得那凄清的眼神里有一种叫他唯有束手就擒的妩媚,只得柔声劝道:“先吃点东西,缓一缓再喝吧。”说着,切了一牙蛋糕盛在碟子里端给她,婉凝依言挖了一勺含在嘴里,却迟迟不去挖第二勺。
“怎么了?车上的东西不好吃?”
婉凝摇了摇头,抬起眼睛凄惶地看着他:“是不是我的生日不好,所以亲人就会特别少?”
她这样一问,霍仲祺却是不明所以:“什么?”
“宝笙结婚的时候,说要请人看她和??的生日好不好,她们说是因为如果一个人的生日不好,身边就会没有亲人。”
她说着声音和目光都低了下去,霍仲祺这才恍然她说的是生辰八字,知道她是一时难过,牵动心事,想的偏了,遂正色道:“没有那回事,遗风旧俗罢了,我就不信。”
他想了想,微微一笑:“我父亲是既遵圣人教诲,不语怪力乱神,又奉科学昌明,再不信这些。可母亲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有一回,她听说有个铁口直断的半仙到了江宁,就把我的八字和旁人的混在一起拿去请那人看,父亲知道了,连听都不听,只说了一句:‘你该把仲祺的八字和匡家小四的一起拿去给他看’。”他说到这里,笑意更盛:“父亲说的匡家小四是如今陵江大学校长匡远舟的小儿子,跟我是一个时候生的。”
顾婉凝听了,眼中也有了些微微的笑影:“我也不信,那么多人的生辰都是一样的。”她抿了抿唇,忽然问道:“那——这位匡校长的儿子如今怎么样呢?”
霍仲祺有意要将话题扯远,分散她的注意力,便故作怨念地说:“唉!说到那位小匡先生,也委实太不给我面子,跑去美国留洋也就罢了,居然已经拿了两个学位,听说还要在那边读博士。父亲每次和匡老先生下了棋回来,就有好几天不待见我。”他夸张地皱眉长叹,顾婉凝却终于莞尔一笑。
霍仲祺见状便着意讲些有趣的少年往事给她听,唯小心避开了虞浩霆不提,夜色渐沉,他犹豫着想在这里陪她,却终究知道不妥,劝了她早点休息便带上门出来。
回到隔壁包厢,霍仲祺合衣躺下,却毫无睡意,眼前尽是她的一颦一笑,旧影新颜,想起这些天的种种,心底竟分明有几分窃喜,他旋即暗骂了自己一句无耻,他自然知道女孩子越是伤心的时候越是容易叫人“趁火打劫”,他从前也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可此时想来,却觉得自己十分可鄙——她遇上这样伤心的事情,他竟是在庆幸是他在她身边。
霍仲祺翻来覆去许久,知道一时半会儿是睡不着了,索性起身想再喝点酒,这才想起之前喝了一半的红酒还留在顾婉凝那里没带出来,想到这个,他不免有些后悔拿酒给她,也不知道她一个人会不会又喝的过了。思来想去,还是走出来轻轻敲了敲隔壁的门,只听里面闷闷地问道:“什么事?”
他心下一叹,拧了下包厢的门,竟然没有落锁,推门进来,果然看见顾婉凝在铺位上埋着头抱膝而坐,身上笼着一条浅金色的绒毯,手里还摇摇晃晃地拎着个空杯子,听见响动,才慢慢抬起头来:“怎么了?”
不知道是酒意还是她哭过,两颊洇红,黑白分明的眸子水淋淋的,看着霍仲祺走过来拎了下桌上的酒,轻声喃喃道:“不好意思,没剩多少了……”
霍仲祺把杯子从她手里 来:“你怎么喝这么多?”
“我睡不着。”
顾婉凝伏在自己膝盖上侧着脸看他,被酒精渗过的声音有一点哑,听在耳中别有一份宛转娇慵,她穿着件素灰的旧式毛呢旗袍,宽大的喇叭袖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几绺发丝浮在颊
边,霍仲祺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心跳倏然快了许多:“是我忘了,我该把酒拿走的。”
顾婉凝偏着脸想了一想,忽然绽出一个极 的笑容来:“这个没有上次那支白葡萄酒好。”
霍仲祺叫她这昙花般突如其来的明丽粲然滞住了呼吸,痴痴看了她一阵,才回过神来笑道:“你这样子,倒十足是个小酒鬼。喝了那么多,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顾婉凝老实地点了下头,霍仲祺疼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哪里不舒服?头痛吗?”顾婉凝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茫然看着他:“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