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浩霆在淳溪吃了晚饭才回到栖霞官邸,他一面上楼一面问杨云枫:“她上午都去过什么地方?”
杨云枫知道他说的是顾婉凝,连忙答道:“先去了学校,又去了青榆里,回来的路上还去过一家典当行。”
虞浩霆听了,停住脚步:“她去干什么?”
“顾小姐上个星期在那儿当了件东西,想买回来,钱不够。”
“东西呢?”
杨云枫即从衣袋中掏出一个丝绒盒子递给虞浩霆,虞浩霆打开看了一眼:“我若不问你,你就不拿出来了?” 杨云枫笑道:“四少若不问我,我只好也寻一位红颜知己送了去。”
虞浩霆走到房间门口,见房门半掩,便推门而入。
顾婉凝正伏案写字,一见是他立刻低下头去,虞浩霆走到她身后,捡起她摊在桌上的书本看了一眼封面,原来是一本《文化史》的教科书:“你这么用功?”
顾婉凝低着头答道:“ 我落了好几天的功课要补。”
虞浩霆道:“我找人替你做?” 顾婉凝却不理睬他,只盯着桌上的笔记,虞浩霆便将那丝绒盒子放在她手边,转身走开了。
顾婉凝打开一看,正是之前自己当掉的那块翠,便叫住虞浩霆:“你等一下。” 起身从书包里拿出一页纸递给他,虞浩霆接过来一看,还是那张八百元的支票。只听顾婉凝道:“剩下的钱我以后还给你。”
虞浩霆将那支票往桌上一按:“不必了”。
顾婉凝低着头答道:“反正我是会还给你的。”
虞浩霆见她螓首低垂,家常样式的一件蓝布旗袍短短的领子,露出一段柔白的脖颈来,衣领间两点深红浅绯的印记隐约可见,心下好笑,这小丫头今天是一直没有照过镜子吗?他这样想着,心中一荡,轻笑着凑到她耳边:“你没有听说过‘春宵一刻值千金’么?”
话才出口,他已觉得不妥,果然就发觉顾婉凝微微一颤,只是她低着头,也看不清神色怎样。他心里有些懊悔,却没有在这种事上跟人认错的习惯,便有意岔开话题,温言道:“你的功课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补上的,这两天你也累了,早点睡吧。”
不料顾婉凝听了他这句话,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别过脸去,虽然只是短短一瞬,目光中的羞惧却是历历分明。虞浩霆一见,情知她是想多了,但是两人眼下这个情形,她这样想他也在所难免。随她去。他微一摇头,也不再说什么,迳自去了 。
“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再不走,娇蕊姑娘就要赶人了。” 冯广澜说着站起身来,故意冲霍仲祺丢了个眼色,席间便是一阵哄笑。
“你们没来由的只取笑我。”一声娇嗔,坐在霍仲祺身边的女子起身欲走。
霍仲祺一握她的手臂,笑道:“你若是这样走了,岂不是让他们自以为说中?”
那女子扭身坐下,嘟着红艳艳的一张小嘴,眉眼弯弯地扫了霍仲祺一眼:“你也帮着他们取笑我。”
霍仲祺微微一笑:“那我自罚三杯。”说着,连端了两杯酒一饮而尽,待他去端第三杯时,娇蕊已按住了他的手:“喝的猛了,要头痛的。”
“哎呦呦,小霍是出了名的海量,这才喝了几杯,你就这样心疼他?”冯广澜一面说,一面指着对面一个年轻人道:“上回文锡醉倒在这里,也没见你说一句 己话。”
对面那叫“文锡”的年轻人道:“就是,照说小霍头回到玉堂春还是我带他来的,你们是没瞧见娇蕊那个样子——” 说着, 着低了头,也不知扯了谁的一条水红色帕子在手里捻着,斜斜瞧了霍仲祺一眼。
霍仲祺轻笑着对娇蕊道:“是这样子吗?”
娇蕊面上一片红霞,欲笑还颦地看了他一眼,娇娇怯怯的神情和那年轻人方才学的倒极像。众人看了,又是一阵哄笑,直闹到半夜,方才散席。
“我叫她们做了青梅橄榄的醒酒汤,你喝一点。” 娇蕊涂着粉红蔻丹的小手将一盏粉彩缠枝花的汤盅递到霍仲祺面前,却见霍仲祺只怅然望着窗外,似没有听见一般,便忍不住攀上他手臂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霍仲祺方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娇蕊见他这样一番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中酸楚,眼里一热,竟落下两滴清泪来。霍仲祺见她如此,轻轻一揽,便把她的人抱在了自己膝上,抚着她的头发道:“怎么好好的哭起来了?有人欺负你了吗?跟我说说。”
娇蕊柔顺地攀着霍仲祺的肩,手指在他 前轻轻划着圈,幽幽道:“听说你常常去文廟街看白姗姗的戏。”
霍仲祺笑道:“什么叫常常去看?她上个月一直病着,时好时坏,只登了两回台罢了。”
“你连她上了几回台都知道的这样清楚。” 娇蕊一面说着,眼圈却又红了,尖尖的瓜子脸偎在他肩上。霍仲祺一见,蓦地想起顾婉凝神色间的凄清无限,心头一软,拥着她道:“下次我带你一起去看,你瞧瞧我究竟是看戏还是看人。”
娇蕊听了,抿嘴一笑:“我才不要
去。”
霍仲祺见她笑了,便松开她,起身道:“时候不早,你也累了,我回去了。”
娇蕊一怔,道:“这样晚了,你不如……”
霍仲祺在她唇上一啄:“我这两日事情多,过几天再来看你。”
架上的一只白鹦鹉已睡了,娇蕊仍支着腮倚在贵妃榻上,妆还未卸,已怔怔流下泪来,面上的胭脂也晕开了,衬着她一身葱黄旗袍,十分绮艳流丽。她想起上次霍仲祺来的时候,见香兰姐姐穿了一件这样颜色的衣裳,便道:“这样娇的颜色要你穿了才好看。”她巴巴地做了一件,等到今日他来才特意穿了,他却已忘记了。
虞浩霆朦胧中用手在身边一扫,却是空的。他睁开眼,见顾婉凝远远缩在床边沉沉睡着,睡衣袖子卷了上去,一截莹白的手臂露在薄被外面,夜色中看去格外皎洁。
清辉大抵便是如此吧?
虞浩霆一面想着,一面替她拢好被子,将她揽了过来。他原本想的好好的,不过是消遣一下,过几天放她回家去就是了,可是等她柔顺又冷淡地偎在他怀里,一副任君宰割的样子时,他竟不忍心了,好声好气地搂着她逗了几句,居然哄着哄着也就由她睡了。
顾婉凝睡梦中的神色没有了羞怯惊惧,只是一片恬静。虞浩霆凝神望着她,突然觉得纵然这世间山河浩荡,湖海苍茫,但此时此刻,她这样依在他怀里,却有说不出的满足。他被这念头一惊,随即自失地一笑,这些日子忙得狠了,便这样想偷懒。他这么想着,按开壁灯,看了一眼床头的座钟,见已经五点半了,便披衣起床走了出去。
虞浩霆在书房待了一个早上,忽然想看看她今日见到自己是怎样一番情态,便转回来看她,本想着她看到自己不是倔强恼恨就是娇羞难抑,不料顾婉凝醒来一看到他,却是波澜不惊的一句:“几点了?”
虞浩霆随口答道:“九点。”